潮新闻客户端 邱仙萍
一
你知道你奶奶的名字么?农村里很多上年纪的女性,名字总是被弄丢的。她们没有自己的名字,常常被叫做谁的婆娘,谁的妈妈,谁的奶奶,谁的姥姥。
今年杭州的高温天特别执着,夏无尽,热未央,夜不寒。时节过了中秋,过了寒露,太阳还是猛烈似火。黄澄澄的稻谷要颗粒归仓,金桂银桂想要满城飘香,漫山坡的雏菊也开得正欢,金色的、橙色的、粉艳的、黄灿的,开在田野和草坡,开在有人和没人的地方。每当这个时候,我总想起我的奶奶,她的名字叫“菊花”。
村里的女性,很多名字中都带“花”,菊花、荷花、莲花、秀花、桃花、爱花等等。男的取名,多和树有关,松根、樟根、松平、树民、柏强,柏周、柏根、竹根等等。花不是牡丹玫瑰等富贵品种,是在山野溪涧能见到的普通花草。朴素、平凡、静默、顽强,应季而开,好看又好养。
更多的女性,是没有名字的。前几天,看见作家单士兵写了一个稿子《我可能永远也找不回奶奶的名字了》,写他每年的中元节,为死去的亲人烧纸钱,都会为一件事情折磨,那就是调查他奶奶的名字。他问他父亲,奶奶叫什么名字。单士兵的父亲说,她叫“单吴氏”。那是因为他爷爷姓单,奶奶姓吴,奶奶的名字自然叫单吴氏,但是他知道,这不是奶奶的名字,只是一个身份归属。单士兵的父亲是爷爷奶奶的长子,连他父亲都不知道奶奶的名字,父亲的其他兄弟姐妹,更不知道奶奶的名字。
母亲在电话里说,村里的泉进新房了。我说哪个泉,村里有好几个泉啊。母亲说住在前面的柏泉,我想,那柏泉不是很早就走了么。柏泉走了后,他遗孀招亲上门了一个湖南男人。男人开挖机的,会赚钱,他们有自己的孩子,现在还盖了房子。柏泉遗孀就没有自己的名字吗?村里人说,那有啥名字,就是柏泉家里进新房么。
二
“我们都是有家乡的人,每个人都是被家乡塑造的,家乡把我们塑造成我们自己的模样。而我们成年之后或者离开家乡之后,需要用很多年的时间,才会一点一滴地去认知和领略家乡给过我们什么,当我在远处一点一点去寻找家乡记忆的时候,才会发现一个更为广阔的家乡。”
我们离开村子去读书,去谋生,在外面世界漂泊的时候,家乡就是舌尖上的乡愁,夜空中的月亮。农村的老人一个个走了,像是落叶一样飘零归根。如果我不问,谁也不会和我说,谁已经走了,谁还在村子里晒太阳。我在脑海里浮现的,都是她们之前的模样,就像我奶奶,永远定格在她走的那年,穿着蓝布衫笑眯眯的样子。奶奶是在我11岁那年走的,从此,我体会到了世界上一种滋味,叫做“悲伤”。
奶奶虽然是小脚老太,走路不快,但是能量很大,家里养着三头猪,有好几片菜园子。奶奶总是在忙碌,没有停歇。奶奶的菜园子,什么瓜果蔬菜都长得肥壮。吃不完的豆角、茄子、南瓜等,或送邻居,或在竹匾上晒干。奶奶手艺很好,食材只要到她手里,就会做出很精致的点心。当时父亲在外地工作,母亲要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,家里的重担,全部落在奶奶这里。因为小脚,奶奶经常跪在那里干活,洗衣服、拔草、除草,挑着担子摇摇晃晃到地里浇菜施肥。
想起刘震云说的,他姥姥是他导师。姥姥身高不足1米6,不识字,但是村里人都很尊敬她,因为她是割麦子最快的人。为什么会这样,姥姥说,她割麦子并不比任何人快,只是一垄地的麦子,她一旦弯下腰割起麦子,她就不再伸腰。只要伸一次腰,接下来就可能有伸二十次或三十次腰。她是在别人伸腰歇气的时候割麦子,在别人抽烟休息的时候割麦子,不断坚持割,就比别人速度快了。
奶奶没有读过书,但是她的计算能力和记忆力特别强。我们家有一杆老秤,奶奶只要瞄一下每颗秤星,就能马上算出多少重量,知道多少价格。有时候向人家借了一升米,去还的时候,奶奶总是把米装得满满的溢出来,从不让人吃亏。人家的狗啊猫的,到我们家里觅食,奶奶从不打骂。小孩捣乱把东西弄坏了,奶奶也是笑嘻嘻的送他回家,对家长说,不要说孩子。
运清是个孤儿,一个人住在很小的屋子里,饭吃不饱,经常跟在我哥后面,在我们家吃住。运清头上有瘌痢,大家担心会传染,很多人嫌弃他。奶奶从来不说什么,我哥吃什么,运清就吃什么,还给他洗被子和衣服。逢年过节或者除夕,也会叫运清来吃饭。
有一次,有一个乞丐路过我家门口,奶奶看见他的裤子,被狗咬出大破洞,连忙拿出针线为他缝好,从锅里盛了大半碗饭给他。这个乞丐一边吃,一边“哗哗”流着泪。
叔叔家搬出去后,我家里来了两个杭州知青,两兄弟,不过高中毕业的年纪。农村里是烧柴火灶的,两人怎么也点不着柴火,饭也做不熟,奶奶常喊他们到我家吃饭。家里有吃的东西,我经常拿了,悄悄到隔壁送给他们。奶奶明明知道,装作没有看见,有时候还故意走开。
三
相比我的敏感、内向和孤独,哥哥就是村里的“霸王”。他会带着一帮孩子,从村东闹到村西。或者,把人家烟囱堵了;或者,把人家燕子窝捅了;或者,把人家菜园子的南瓜挖个洞,掏出南瓜籽了;或者,把人家种下去的土豆挖起来,和小伙伴们烤了;或者,用石头把生产队的板栗打下来了。每次,母亲就是把哥哥一顿打,一通训斥。奶奶不一样,她向人家赔礼道歉,赔偿损失。再把哥哥拉回去,向他讲做人的道理。
有一次,哥哥跟奶奶一起在自留地里玩,一会赶蜻蜓,一会捉蝴蝶。突然捅到了一个蜂窝,一群黄蜂劈头盖脸“嗡嗡”涌了过来。奶奶一边大声叫他趴在地上,一边奋不顾身扑到他身上,摘下头上的箬帽挥舞。哥哥安然无恙,奶奶的额头和脸被蛰得像馒头一样。
奶奶临走的最后一个月,拄着拐杖,看看她洗衣服的池塘,看看旁边的山泉水,看看她种过的菜园,看看老屋的每一个角落,无限留恋。
奶奶的坟,就在我们后山上的茶园,这里能看到我们的老屋,看到村口来来往往,看到我们一个个走出村庄远去,长大后又回到村庄。就像刘亮程说的,家乡是一个什么地方呢?有我们的爷爷奶奶,有父亲母亲,当你降临到这个世界的时候,当你张开嘴呼吸第一口空气的时候,在这个地方你们祖先已经断掉了无数口气,是无数祖先离开这个世界传递的空气,传递的天空和大地。他们从所有道路上收回自己的脚印,所有的道路都是为你敞开的。就在你出生的那个瞬间,家乡给了你整个世界,天空、大地、空气,日出日落、白天黑夜,以及此后陪伴你一生的那些年月。所有这一切花开花落,风声摇曳,都是家乡的留存。
秋夜银光如水,皓月当空,乡下的田野里,散发着阳光落下的稻花香和青草气息。百日菊摇曳多姿,在故乡的田野和山岗上开放。哥哥的外孙问他,天上最亮的那颗星星叫什么名字。哥哥对他说,那是保佑我们凡尘的寿星和福星。是的,那是大地的花朵开在天上,是向埋首人间赶路的我们,给予最温柔的良善,和涓涓不息的滋养。
(方自镛/摄影 秋天的花海)